道别珠江大哥哥

2025年03月19日

〚刘驰〛

今年春节,程珠江大哥哥因心脏病突发,在澳洲去世了。惊闻噩耗,不胜痛惜和感慨,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时不时浮现出来,点滴往事也涌上心头。

我和他的渊源,来自我母亲和原沈阳军区八一学校。珠江大哥哥是学生,母亲是老师。但是,母亲并没有教过他,他是母亲为数不少的不是亲学生的亲学生之一。

原沈阳军区八一学校的前身是抗美援朝子弟学校,学生都是志愿军的孩子,包括牺牲在朝鲜战场的烈士遗孤。程珠江的父亲程树增是原某部直工科科长,1952年7月在朝鲜丰郡城遭遇美军轰炸,不幸牺牲。

烈士身后,留下了两个儿子,老大临江,老二珠江。熟悉军史的人一定能够猜到,这两个名字,记录的是他们父亲转战南北的胜利足迹。一个生于四保临江的时候,一个生于解放广州后不久的1950年初。襁褓中的小珠江不知道,他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多看看初生的儿子,便蹈海南下,将红旗插上了海南岛的五指山。他更不知道,父亲和战友们未及下马歇鞍,又秘密入朝,打响了抗美援朝的第一枪。父亲和战友们不负旋风部队的美誉,只是,从此竟成永别。

我想,珠江应该比临江幸福一些,因为父亲对于年幼的他只是个概念,便可能少了些血肉之痛。若不是上学时一位老师说漏了嘴,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不是在朝鲜执行任务迟迟未归,而是已经牺牲。

像他这样,以为父亲一直在执行任务的孩子不在少数。毕竟,作为军人的后代,已经习惯了离别,习惯了背影,习惯了跟母亲相依为命。

最长的“以为”是蔡晓东。他的父亲蔡正国本是原某军副军长,第三次战役的时候调到另一军任副军长,不久,在一次主持会议时遭遇轰炸而牺牲。母亲一直不忍心告诉孩子真相,只是说爸爸还在朝鲜。直到母亲重组了家庭,才告诉晓东,“爸爸”回来了。晓东当然深信不疑,而“爸爸”也视晓东如己出。直到1971年,时任旅大警备区司令员的邓岳专门派人将晓东找到大连黑石礁招待所,郑重地向他说明了实情,晓东才结束“以为”,触摸到血与火的真实。对于军人,烈士的家事不只是家事,是关乎军史、荣誉和血脉的大事,于是,才会有这么长久的惦记,这么郑重的说明。

母亲说,烈士遗孤很可怜。别的孩子一放假都回家了,他们却只能跟着生活老师,留在空荡荡的学校里。但他们又不孤独,时不时地,会有父亲的战友将他们接到家里,享受一下家庭氛围。曾思玉将军的儿子曾武说,他们家常年生活着数量不等的父亲战友的孩子,他是孩子头儿,最多时,家里一下子收留过20多个孩子。

马梦伟大姐姐,她的父亲马顺天是原某部政委,也牺牲在了朝鲜战场。她在八一学校的时候,身体比较瘦弱。有一天,时任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副主任的李伯秋将军来学校视察,顺便看看老部下的女儿。看到孩子瘦弱的样子,恰巧头上还生了疮,当时没说什么,事后却将李校长找到家里,说孩子这样,我们怎么对得起牺牲的烈士。李校长也是军人,他腾地站起来,激动地说:“别说了,我把孩子领回家,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儿!”

马梦伟在李校长家幸福地成长着,从不久后的照片看,她胖了。

马梦伟回忆说,其实李伯秋大大说要收养她。可是,他家都是秃小子,玩不到一块儿,自己不愿意。

军营是大家庭,军人家庭则是军营的延伸。谁说铁血军人没有柔情?恰恰相反,军人最看重亲情和血脉,因为他们见过太多的生命戛然而止,而自己,也随时准备血洒疆场。今天是你,明天是我,还需要交代吗?

我见过一张照片,主角是一个1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的父亲钟本才是原某部团长,牺牲在本溪保卫战中。小女孩懵懂着,被一位叔叔笨拙地抱着。环绕小女孩的军人是烈士所在师、团的领导,是烈士的战友,他们纪念和告慰牺牲者的方式,就是抱着他的孩子,告诉他,你的孩子身后有我们。

珠江大哥哥1968年来到了父亲生前所在部队,从新兵连走出,从最基层做起。他清理过猪圈,在围海造田的工地上流过血。当然,他更要摸爬滚打,提高军事素养。辽宁省实验中学毕业的他,实操和理论俱佳,一路做到了团参谋长。作为捐躯朝鲜战场之烈士的儿子,他没给父亲丢脸。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晚上,珠江大哥哥来到我家,告诉母亲,部队即将开拔,特来告别。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在关注着遥远的南方前线,被《血染的风采》激动着。可是,面对即将走上前线的是自己熟悉的人时,心情却格外复杂。母亲小心翼翼地说着祝福鼓励的话,更多的是不得要领的叮咛。而我,也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淹没在夜色中。

不久听说,任务取消了。

不曾走近战争,也许永远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和平的可贵。

我想起了罗萍大姐姐,她的父亲罗春生也是原某部师长,同样牺牲在朝鲜战场。我印象中的大姐姐,永远是平和温柔的,再看她小时候和年轻时的照片,又是那么青春美丽。我常常想,假如她生在和平年代,父母可能平凡,平凡地享受着天年,享受着最普通的人间温情,享受着三世甚至四世同堂,该是怎样千金不换的幸福?

可是,父辈们没有选择,为国捐躯是他们的宿命。

珠江大哥哥经常来我家,向母亲讨教教育孩子的心得。那时,母亲早就离开了一线教学,在辽宁教育学院从事教研工作。不只珠江大哥哥,母亲对自己学生的下一代都很关心,而他们也都很信任我母亲。母亲的这些学生中,珠江大哥哥对孩子是最上心的,甚至深刻地影响到了他的人生轨迹。38岁已是团参谋长的他,正是一片锦绣前程,却因为家庭的某种无奈,转业回到地方,专心抚育孩子。退休后来到澳洲,也是为了孩子的学业。听说最艰苦的时候,他和儿子一起打工,以维持学医的高额学费。好在,儿子很争气,现在已经成为了当地著名的外科医生,珠江大哥哥足可欣慰了。

但我想说的是,他对孩子近乎执拗的爱,可能与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父爱有关。人总是要补偿一些什么,尤其是对那些刻骨铭心的缺失。

珠江大哥哥不是什么名人,甚至堪称谦逊低调。但是,某些属于血脉的东西,总是无法深藏的。那个为出征而告别的晚上,我记得家里是停电的,但我借着摇曳的烛光,分明看到了珠江大哥哥的眼眸,格外明亮。我确信,在鲁中军区与日本鬼子肉搏的那个22岁的名叫程树增的连指导员,一定也是这样的眼神。